村子里种地的人越来越少了。种庄稼的把式像土地上的庄稼一样,一茬一茬,离开了他们辛苦劳作的土地。土地在渐渐荒芜,梯田、坡地、碱滩、沟壕、甚至躲土匪时期遗留下来的堡子的城墙,曾经长满麦子、油菜、土豆、豌豆、胡麻、谷子的土地,如今密密麻麻布满了黄蒿、冰草、麦瓢儿、刺蓟、蒲公英以及不知名的野草。野兔奋起后腿,拍打着后脚掌蹬掉了粘在腿上的苍耳,威武英俊的雄雉踱着步子关关高歌,松鼠啾啾鸣叫,蝗虫成群飞过村庄,向河滩迁徙。许多年前,人们点燃荒草,开垦出一片片贫瘠的土地,多年以后,这些曾经*长着庄稼和希望的土地又渐渐走向荒芜。
而那些*长于土地的乡土意象,也不可避免地渐渐走向了式微。
1.逐渐消失的耕读第
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虽然村子里读书断字的人不多,从事文化行业的人更是寥寥,然而传统文化特别是讲究经世致用的儒家思想却深深地影响着一带又一代目不识丁的村民。在村子里,日子好过家的大门都修的比较体面。区别于一般破落户的门面,日子殷实的人家,大门多用青砖或者红砖砌成,砖面土里的次之,结实的门扇清漆考究,门楣上多有雕有荷花,山墙上镶嵌着雕有梅兰竹菊的水磨青砖,这些古朴文雅的意象像一首山水田园诗的韵脚,给大门增添了无数文雅和古朴的气息,而最显书香气质的,是门楣上方典范的黑漆汉隶或者魏楷体的三个大字“耕读第”。耕田饱腹,腹果读书,书成求仕,不成耕田。耕读传家,是乡村里最高的理想,所以家境殷实的人家,把“耕读第”雕刻在大门最显眼的位置。如今,风俗渐移,耕读观念早成了明日黄花,“耕读第”式的大门也在逐渐消失。一种审美形式的改变背后,是一种*活方式的转变。乡村的疑惑在于旧的东西已经破除,而新的东西还未建立,人们在迷茫与探索中中西合璧,五花八门。年轻人纷纷推倒梅兰竹菊映照下的青砖大门,门楣上的“耕读第”大字在岁月的风雨下斑驳破旧,最终轰隆一声中分崩离析,被长久地掩埋在一个时代的尘土之下,欧式别墅如雨后春笋一般出现在乡村的田野上,继之而来的还有邻里之间越来越紧张的关系,张三新盖的楼房挡住了李四的阳光,李四便奋而断绝了张三家的后路。十里乡村,田园牧歌式的美好画卷被抛弃在唐朝“王孟”诗歌的余音里了。
哪里有人,哪里就有江湖。
乡村的斗争,有时是真䦆头真铁锹的干。
2.越来越少的主事人
孔子云:礼失求诸野。乡绅制度虽然早已风消云散在历史的星河之中,一去不返,然而受其影响至深的村民们却坚持奉行着乡绅制度下的某些定理和规则。在农村,懂法的人不多,大多数人坚定地以“仁、义、礼、知、信”为为人处世的标准。如果有人贪心破坏规则,做不符合仁义的事,他就会受到道德和语言的惩罚。在农村,如果一个人受到道德的谴责,那对于这个人来说是一件做糟糕的事,接下来可能面临的是,没有人愿意和他搭牲口耕种,没有人愿意给他相工盖房子,没有人愿意和他搭地交界,当他在一溜梯田腹地种上小麦的时候,梯田边上靠近大路的几户却欺人呵呵地种上了秋田,当小麦在仲夏散发出成熟的馨香的时候,边上的秋田里洋芋和豌豆正散发翠绿色的青春气息,收麦人只好用绳子捆起一束束麦子,沿着地边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转运。乡村的道德有时候会迸发出可怕的力量。
而当是非模棱两可或者问题比较棘手时,就需要向村子里德高望重的主事人申诉,比如王麻子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移动了与黄老六家的土地界石,马三在修房子时把房檐向公共巷子里延伸了几十公分,这个时候,就需要几个被大家称作德高望重的主事人出来调解,一个家族的长者或者村子里文化水平较高、家境殷实、为人正派的人代表正义对矛盾双方进行仲裁,大家在长期形成的乡村公信面前各退一步,海阔天空。
后来,代表着乡村公平与正义的主事人渐渐失去了公信,他们寂寞地随着土地的荒芜而日渐衰落,为人各扫门前雪,如果要管瓦上霜,要做好被怒怼甚至遭到动手的准备。
主事人作为一种是非标准,慢慢退出了广阔的乡村舞台,乡村里有关公平正义的诉求却并没有因而减少。绝大多数村民愿意对簿公堂,一部分人忍气吞声,一部分人变本加厉。
3.田园牧歌式的*活假象和心头的疤痕
盖房、买车、城里买楼、婚丧嫁娶的排场,军备竞赛式的消费观念,举债也要高过你、大过你、豪过你。
穷遭人嘲笑,富遭人嫉妒。回到村子里,如果有人要问你的收入,一定要小心翼翼地回答,因为你永远不知对方的下一句话是什么。
但是你可以大胆地揣测,大多数人见不得人好。他们希望你永远不如他们,这样大家相互之间才有安全感。
一个人一*中记忆最深刻的,是来自童年的时光,是来自故乡的*容和抚慰,是来自父母的哺养,当那些或好或坏的乡土意象在童年时期就已经深深烙印在记忆深处而到后来不断走向衰微时,这个人的精神世界必然会遭遇一次又一次的阵痛。物是人非,渐渐地,故乡和土地显得越来越疏离,这种阵痛是变革和发展带来的刺痛。炊烟和乡土已换不回流浪的游子。土地上*长的乡土意象最终将随着土地的荒芜会慢慢消失,在背着行囊走进城市滚滚人流中的远行者心中,乡村成了一个永远的疤痕。